奇石:從城市到荒野的另類紀實

奇石:從城市到荒野的另類紀實

作者
何偉(Peter Hessler)
出版社
八旗•木馬文化
语言
繁体中文
页数
384页
装帧
平装
ISBN
9865842122
重量
558 g
尺寸
21.6 x 16.8 x 2.2 cm
电子书格式
epub,pdf,txt,azw3,mobi,fb2,djvu
下载次数
3855
更新日期
2023-07-11

如果你不認識何偉,就從這本《奇石》開始;如果你已讀過《甲骨文》、《尋路中國》,這本「番外篇」不容錯過!何偉最新力作《奇石》,精選改寫自十多年來發表在《紐約客》的深度報導,是當今非虛構類寫作的最佳範本,只要在何偉筆下,你就讀得到奇形怪狀的中國。「中國就像是顆奇形怪狀的石頭,每個人都能看出不同的樣子。」------何偉 一個作家的筆,要如何趕上中國這個瞬息萬變的國家?在經濟的開放與城市的快速成長下,書寫中國本身乃至於這個國家對世界的意義,變成了一件十分具有挑戰性的事情。何偉的《奇石》被《時代雜誌》主編評價為「最好的長篇報導」,就在於他在中國崛起的這十幾年間,一次又一次地用幽默生動的真實故事,寫出中國處於變化中的奇特面貌。 熟悉何偉從《消失中的江城》以降「中國紀實三部曲」的讀者,《奇石》可以被視為「番外篇」之作:是三部曲的前傳、書寫背後的心路歷程,也是書中人事地物後續發展的追蹤。何偉是如何開始學會觀察人群?他的第一篇中國紀實之作寫了什麼?那些出現在《尋路中國》、《甲骨文》書中的有趣旁線人物,他們完整的生命故事為何?《消失中的江城》的三峽大壩之水淹沒城市時,呈現出何種景象?何偉隨和平工作團到達中國時獨自一人,後來舉家搬遷回到美國中西部寫作,這過程中有多少同伴?發生了什麼趣事?在本書中皆有生動呈現。 何偉的書寫,總是帶有本地居民又是外國觀察者的雙重眼光,這也讓他除了能生動地描寫人物面貌與地方的特殊環境外,還增添了許多發生在作者自己身上的奇聞趣事。閱讀本書,將是認識何偉這個人和他如何進行「非虛構類寫作」的最好途徑。無論中國或世界,只要在何偉筆下,你就讀得到跟奇石一樣題材另類、視角多維的故事。推薦:「何偉的作品平靜而充滿自信,以絕妙的語調和姿態賦予他所描繪的時刻生命。他知道何時應該參與行動,何時應該等待事情發生。」——史景遷「讀這本書……這些是最好的長篇報導。」——《時代雜誌》的主編法里德˙札卡利亞(Fareed Zakaria)「敏銳地觀察發人深省的細節,是個動人的說故事高手。」——《波士頓環球報》(Boston Globe)「何偉的筆觸是一種細微而幽默的第一人稱,輕易地引領讀者走過那些曾幾何時充滿情調但又平凡的地方。……他有一種能準確且大範圍描寫人物的天賦」——《華爾街日報》「本書充滿啟示……精采絕倫……持續呈現何偉講述故事的天賦,這些故事是用幽默與深有同感的方式相互理解彼此的文化差異。何偉是真實故事的人性訴說者,一個敏銳的觀察者,一個作家。」——《大西洋月刊》(The Atlantic)「一部易於親近、充滿人性且具有覺察能力的作品……這並不是教會你世界經濟或地緣政治的那種通用書,《奇石》的閱讀趣味極高,文筆流暢的同時卻充滿見識。」——明尼阿波利斯《明星論壇報》(The Minneapolis Star Tribune)目次CONTENTS前言 野味胡同因緣長城尋訪齷齪的遊戲海灘高峰會大城女孩 沉入水中鈾礦工的寡婦奇石恕我直言長大要做什麼?我的四次汽車事故國內國外 地主隊 汽車城中國巴比松畫派回到西方唐恩醫生 前言: 在我成長的過程中,偶爾我父親會帶著孩子們一起到各處進行訪談。他是密蘇里大學的醫療社會學家,因為工作的緣故,他必須去到一些我和我的姐妹覺得十分不尋常的地方,例如監獄、精神病院,以及鄉村衛生所。有一回,他遇見一位住在馬克吐溫國家森林的大家族的後代。這座森林位於歐扎克斯高原深處,眾所周知,過去在這個地區,這個家族以粗暴的手腕控制著周圍的村莊。這位老頭子叫以利亞,訪談期間,他坐在一扇敞開的窗戶旁,並且將一把0.22口徑來福槍擱在膝上,防著松鼠闖入他們的談話。他老人家高齡八十,當我父親問他,當地是否有毒品問題,他一臉嚴肅地點頭說:「沒錯,我們確實有這個問題。這裡沒有藥房,如果我們需要什麼,就得大老遠開車去到沙冷。」(譯注:以利亞不明白作者父親所說的drug是指「毒品」,而不是「藥物。」)以利亞提到不久前,他的喉嚨痛得連當地生產的西瓜都難以下嚥。最後,他去鄰近城鎮看一位獸醫,後者迅速將他檢查一遍,然後診斷出他長了息肉。以利亞要求這位獸醫把息肉割掉。「抱歉,我不是醫生,」獸醫說:「我不能這麼做。」「哼,也許你不能,也許你能,」以利亞說。而事情就是這個樣子。以利亞沒有說明接下來發生的事,也許他並沒有直截了當地威脅那位獸醫,也許他一直等到動了手術才離開獸醫診所。我父親總是深深被他的訪談對象所吸引。當然,他喜歡和怪人及瘋子交談,但是對於沉默寡言者,對於按部就班、規規矩矩地過著日常生活的人,他也有著莫大的興趣。在他和我母親看來,密蘇里就像個異國,因為他們兩人都在洛杉磯長大,從來沒有料到會在美國中西部度過大半輩子。但是,他們把密蘇里當成家;多年來,我父親一直在研究鄉間社區的保健問題,而我母親是一位歷史學家,曾寫過一篇有關密蘇里州猶太移民的論文。我父親和任何人都談得來。如果一個工人來到我家,到了工作結束時,我父親對他一生的遭遇已經摸得一清二楚。有一回,一位水管工人來修理我們家的浴室,他和我父親相處得十分融洽,所以直至今日,他們仍然常常一起前往北密蘇里獵鹿。在我小時候,如果我和我父親碰巧坐在公車站或旅館大廳,而且無事可做,他會挑出一個人,然後問我是否注意到他有哪些特質。他會問我,這個人的衣著和舉止有什麼有趣的地方?他是做什麼的?以及他為什麼在這兒?他讀研究所時,從一位老師那兒耳濡目染學到了這種嗜好。這位老師是一名社會學家,名叫彼得‧鈕,在上海長大,然後到美國讀大學。在共產黨於一九四九年取得中國政權後,他留在美國。他是我父親在匹茲堡大學的老師,之後有幾年,他們一起在波士頓的塔夫斯工作。彼得相信我的名字取自他的名字,這不完全正確,因為我父母也有其他叫彼得的親戚和朋友。然而,這也並非完全不是事實,所以我父母並沒有叫他不要自鳴得意。在我小時候,他是一個令人難忘的人物。他身高超過六英尺,有寬闊的肩膀和一個大肚皮,而他的頭大而禿,臉則和月餅一樣圓。除了喜歡觀察別人,他也培養出一種技巧,一種被他稱為「創造性笨手笨腳」的技巧。如果彼得想要達成某種目標,例如安撫一位交通警察,或在擁擠的餐廳占到一張桌子,他會突然變成外國人,而別人總是想盡辦法為這位不知所措、結結巴巴的中國人解決問題,免得麻煩擴大。彼得有一個低沉、宏亮的嗓門,也喜歡說故事。和我父親一樣,他十分健談,也善於觀察,這兩種特色的結合是十分罕見的。此外,他也擁有一種流亡者的本事,一種不論身在何處,都能夠隨遇而安的本事。那就是我小時候對中國人的最初印象,我以為他們個個都是人高馬大,散發魅力。每當我聽見「上海」二字,我就想到一座巨人城。多年後,当我住在中國,我才明白彼得‧孔明‧鈕是多麼不尋常。這不是單單指他的身量,也指他的言談及觀察別人的方式。對於陌生人或外來者,中國人多半抱持謹慎的態度,因為他們沒有一種關心其他社會的強烈社會學或人類學傳統。在我的經驗中,中國人並非天生的說故事高手,而且他們往往十分謙虛,不喜歡成為注意焦點。在我展開記者生涯後,我學會耐心,因為讓一個中國人傾心吐意往往需要幾個月或幾年的工夫。我記得我父親的方式:如果你想要真正瞭解一個人,你不能覺得厭煩,或失去耐心,而日常瑣事和不尋常的事一樣重要。在中國,有許多時候,外國人確實需要某種「創造性的笨手笨腳」。儘管早期受到這些影響,我並沒有打算成為住在中國的作家,因為除了彼得‧鈕,我和中國沒有任何關聯,而在大學時期,我也沒有修過任何有關亞洲的課。我的父母不會去引導孩子的生涯規劃,而我父親之所以帶我和我的姐妹出去進行訪談,並不是因為他希望我們追隨他的腳步,而是因為他相信一件事:如果你偶爾走出自己的世界,生命會更加充滿趣味。我父母鼓勵我的每一位姐妹追求自己的興趣,我兩個都嫁給警察的姐姐,其中一位是老師,和我母親一樣,另一位則在書店工作,而我的妹妹則是一位沉積地質學家。有許多年,我盼望成為小說家。對我而言,小說家似乎比記者更加崇高。我喜歡偉大小說使用的語言,也喜歡說故事者的語調。大學時期,我主修文學創作,專攻短篇小說,但是大三結束時,我上了約翰‧麥菲(John McPhee)所教導的非虛構寫作研討班。在我的老師當中,就屬他最嚴苛。他以左撇子的緊密筆跡,在我的作業邊緣密密麻麻寫滿了評語。在一個差勁的句子旁,他寫道:「朽木不可雕也!沒救了!」當我在一個短句裡堆滿形容詞和子句,他的回應是:「從嘴裡拿掉幾顆石子,說得乾淨俐落些。」在一篇描述人物的作品裡,我在短短兩個句子裡,四次使用描述對象的名字,所以麥菲寫道:「聽聽這個人的名字砰砰作響,像馬蹄鐵。做些變化!間或使用代名詞。」他也可能直言不諱:「反覆講這東西令人厭煩。」或者他會寫道:「想耍聰明,但耍得很蹩腳。」但他也在我的作業邊緣寫下許多讚美:「好」,「噢」,「這部分很不錯」。所以,我明白我有時寫得好,有時寫得糟,而最優秀的作家不一定最有天賦,而是能夠看出自己的缺點,並努力改善。研討班結束時,我明白非小說寫作可能和寫小說一樣勞心費力。隨著時間的流逝,我感覺到對我而言,小說家的寫法過於著重內心世界,而我又生性害羞。我想要那種將我逼出去的工作,我認為我必須和其他人、其他世界接觸。這種直覺激發了我報名參加和平工作團,而這個組織差遣我到中國。但是,去中國幾乎是一件偶然的事。我只知道如果我想成為作家,我就應該離鄉背井。本書收錄的文章寫於二〇〇〇年至二〇一二年。第一篇文章是我在三十歲那年寫成的,而接下來的十年,我的生命經歷種種變化。有幾年,我單身,然後我結婚了,最後(而且是忽然之間),我的妻子生了一對雙胞胎女兒,而我也成為兩個孩子的父親。我住在三個國家的十二個住處裡。此外,有一些作品是在旅館房間完成的。但是,這段時間讓我明白一件事:寫作可能是一種精神支柱。不管去到哪裡,我都有這種感覺,而我從小就認識報導的基本要素——好奇心、耐心,以及樂意和不一樣的人建立關係。在國外住了許久,並且花許多時間學習另一種語言後,我嘗試結合本地人和外人的觀點。這些文章中,有許多來自我居住了十多年的中國,有些則來自美國,以及日本和尼泊爾。<去西方>探索當半個外國人的感覺,但其實這是一篇有關回到美國的文章。我經常描寫同樣不斷遷移的人物,我發現自己深深被那些不斷在尋求和逃避的移民及移居者所吸引,我喜歡那些覺得自己和環境有點格格不入的人物。有些人不斷在改變,有些人夢想著返鄉,還有一些人以各種方式展現「創造性的笨手笨腳」。然而,和這些人交談都很有趣,因為他們學會了以外人眼光來看自己的環境。這些文章並非按照發生的次序編排,此外,只有幾篇文章涉及歷史事件,例如三峽大壩開始蓄水、北京舉行奧運,以及共產中國第一次有一位國家領導人和平退休。我依照個人理由編排文章的順序,因為我喜歡將石彬倫(David Spindler)放在拉吉夫‧哥亞(Rajeev Goyal)旁邊,而且我認為巫山居民可能想對矛盾鎮(Paradox)的居民說几句話。這些文章幾乎都先在《紐約客》發表,但是收錄在本書時,往往已經過大量修改。這段期間,《紐約客》是我的另一個精神支柱。我很幸運能夠得到優秀的編輯及事實查證者的協助,但我尤其感激《紐約客》願意接納各種主題和敍述方式。在外面的大世界,外國報導的範疇十分狹隘,令人喪氣,在九一一恐怖攻擊事件後的氛圍中尤其是如此。有時候,報導主題似乎只有兩種:我們應該畏懼的人,以及我們應該憐憫的人。但是當我住在國外,我遇到的人都不屬於這些類型。《紐約客》容許我以自己的敘訴方式描述這些人物,這一點幫了我一個大忙。駐外記者的一個挑戰,就是明白在什麼程度上,將自己納入報導中。如果一篇報導過度圍繞著自己打轉,那就變成一種旅遊日記,而近來,一般趨勢是降低作者的存在,甚至讓作者變成隱形。這是報紙的標準態度,且被視為維持焦點和公正的唯一方式。然而,這種方式可能讓主題顯得更加遙遠和陌生。當我描寫人物,我想要描寫我們之間如何互動,我想要描寫哪些事物是我們可以分享的,以及哪些事物讓我們分道揚鑣。有時候,中國人因為我是外國人,而以某種方式回應我,而讓讀者明白這一點似乎很重要。然而最主要的是,我想要傳達住在北京胡同時,或者在中國的道路開車時,或者搬到科羅拉多州一座小鎮時,我的真實感覺是什麼。非小說的樂趣就是搜索說故事和報導之間的平衡點,找出一個能夠兼顧暢所欲言和觀察入微的方式。但是,該說的都說了,就到此為止吧!因為如今,中國和科羅拉多對我而言一樣遙遠。我已經搬到另一個國家,必須學習一種新語言。有時候,我覺得難以招架,但有時候,我卻覺得十分熟悉。二〇一二年九月於埃及開羅 內文試閱:胡同因緣過去五年,我住在北京商業區一條小胡同的一棟公寓樓房裡,那地方位於紫禁城以北約一英里。我居住的這條胡同沒有正式名稱,始於西,經過三個九十度轉彎,然後朝南而去。從地圖上看來,它的形狀奇特,有點像問號,或半個佛教的萬字符號,而它還有一個特點:位於老北京少數倖存區域的其中一個區域。和今日中國所有的城市一樣,首都北京瞬息萬變,因此,為了跟上發展的腳步,當地最大的地圖出版社每隔三個月,就得更新一次北京地圖。然而幾百年來,我居住的這個社區的佈局大致沒變。第一張詳盡的北京地圖於一七五〇年完成,正值偉大的清朝乾隆皇帝統治中國之時,而在這張地圖上,這條胡同的路線和今日一模一樣。北京考古學家徐蘋芳告訴我,我居住的這條街可以追溯到十四世紀,當時,北京諸多區域原先都是在元朝統治下規劃出來的。而元朝也留下了「胡同」二字,這是一種蒙古語,但是在漢語裡,這兩個字被拿來表示「巷弄」。當地人稱我的巷弄為「小菊兒」,因為它連接一條較大的「菊兒胡同」。我住在一棟現代的三層樓房裡,但是樓房四周盡是磚塊、木頭和瓦片蓋成的平房,而這正是胡同的特色。這些建築物立在灰色的磚牆後,以致來到老北京的訪客往往有一種分隔的印象:牆跟著牆,灰磚連接著灰磚。然而事實上,胡同社區的一大特色就是聯絡和活動。也許有許多家庭共用一個入口,而雖然舊住宅有自來水,卻很少有私人浴室,因此,公廁在當地生活中扮演著一個重要的角色。在胡同裡,許多東西都是共用的,包括胡同本身。即使在冬天,居民也會裹著厚厚的衣服,坐在路邊和鄰居聊天。街頭小販經常穿梭於此,因為胡同太小,無法建造超市。這兒車輛稀少。和我居住的胡同一樣,一些胡同太窄,汽車無法通行,而日常生活的聲音,完全不同於你想像中一個住著七百萬人口的城市中心該有的聲音。通常我天亮即醒,而當我坐在書桌旁,我可以聽見居民邊拿著夜壺前往這棟樓房隔壁的公廁,邊和鄰居寒暄。到了八、九點,小販傾巢而出,踩著三輪車往來於胡同,各各都以自己的招牌吆喝聲叫賣產品。賣啤酒的婦人嗓門最大,一遍又一遍喊著:「買---啤—酒--!」早上八點鐘,這種叫聲令人分心,但是幾年來,我已學會欣賞其中的音樂。賣米小販的叫賣聲較尖銳,賣醋的較低沉,而磨刀的祭出打擊樂器,不斷以金屬板製造喀噠聲。這些聲響具有撫慰人心的效果,讓我想到即使足不出戶,生活儘管失衡,但仍然可以持續。我依然會有烹飪油、醬油,以及當令的蔬菜和水果。冬天到了,我可以買一串串的大蒜。一個賣衛生紙的小販天天踩著三輪車經過,而煤也不缺,偶爾我也可以吃吃冰糖葫蘆。我甚至可從收破爛的那兒賺幾塊錢。在平日,每隔半小時就有一個收破爛的踩著平板三輪車經過,要買紙箱、紙、保麗龍,以及破損的家用電器。他們按公斤買舊書,按平方英寸買壞掉的電視。電器可以修理或拆成零件,而紙和塑膠會賣給回收中心,賺取薄利,賺取微不足道的利潤。不久前,我把一些沒用的家當堆在公寓門口,然後邀請每一位經過的收破爛的進來,看看這些東西可以賣多少錢。結果我的一疊舊雜誌賣了六毛二,一條燒壞的電腦線賣了五分,兩盞破損的臺燈共賣了七分,一雙破皮鞋賣了一毛二,兩個壞掉的掌上型電腦(Palm Pilots)賣了兩塊三毛七。我一直在寫一本書,而我把修改過的這本書的手稿賣給一個收破爛的,他秤了重,然後給我一毛五。四月底的一天,我坐在書桌旁,忽然聽到有人叫喊著:「長——頭——髮!長——頭——髮!」那是一種新的吆喝聲,於是我去到胡同查看究竟,而我發現一個男人已經將三輪車停在那兒。那人來自河南,他為那地方一間生產假髮和接髮(hair extensions)的工廠工作。我向他打聽生意,而他將手伸入一只粗麻袋,然後取出一條長長的黑色馬尾。他說那是他以相當於十塊美金的價錢,向另一個胡同居民買來的。他來北京是因為天氣暖了,是剪頭髮的時候了,而他希望回河南之前,能夠買到一百磅重的好頭髮。他說最後,大多數的頭髮都外銷到美國或日本。我們交談時,一名婦人匆匆自隔壁房子出來,手裡拿著紫色絲帕包裹的東西。她小心翼翼打開絲帕,裡頭有兩束厚厚的頭髮。「我閨女的頭髮,」她說,並解釋那是她女兒上回剪髮時,她留下來的。絲帕裡的每一束馬尾約有八英寸長,而那人拿起一束,讓它懸在那兒,像釣線上的魚。他眯起眼睛評估一番,然後說:「太短了。」「什麼意思?」「對我沒用處,」他說:「得長些才行。」婦人嘗試和他商量,但沒用,最後就拿著頭髮回家了。當那人離開時,他的吆喝聲在胡同迴響:「長——頭——髮!長——頭——髮!」我搬入「小菊兒」後不久,北京加速展開申辦二〇〇八年奧運會的活動,而奧運光環的蛛絲馬跡開始顯現在胡同。為了推廣體育活動,並改善北京市民的健康,政府建造了數百個戶外健身處。上了漆的鋼鐵設施出自政府的一番好意,但顯得十分怪異,彷彿設計者匆匆朝一間健身房瞄一眼,然後憑記憶設計出那些東西。在健身處,市民可以以手轉動巨輪,可以推動沒有阻力的大槓桿,或蕩搖錘,像公園的孩子。在大北京地區,這類健身處隨處可見,甚至長城邊的小農村也有它們的蹤跡,在那兒,這類設施讓農民可以選擇一種新的生活方式:一天辛辛苦苦花十二小時採收胡桃後,他們可以藉著不斷轉動巨大的黃色輪子來維持健康。然而,沒有人比胡同居民更加感激這類健身設施。健身器材散佈在舊城區,塞入狹窄的胡同裡。黎明和黃昏,它們尤其忙碌,老人群聚閒聊,並蕩幾圈搖錘。在溫暖的夜晚,男人悠閒地坐在器材上吞雲吐霧。胡同裡最主要的消遣,就是和左鄰右舍在街巷閒蕩,而健身站正是提供這種消遣的好地方。二〇〇〇年年末,全北京市一項奧運前的運動,就是改善衛生設施,為此,政府在菊兒胡同入口興建公廁。這項改變十分戲劇化,就彷彿一道亮光,從奧林帕斯山直接臨照胡同,促成了一間了不起的建築物的誕生。這間建築物有自來水、紅外線自動沖水馬桶,以及中文、英文和點字告示牌,此外,它的灰色屋瓦讓人想起傳統的胡同建築。公廁的不?鋼板列著詳盡的使用規則,例如:「3:每一位使用者可以使用一張免費普通草紙(長八十釐米,寬十釐米)。」一對夫妻住在一間小房間裡,他們是公廁的全職管理員。政府明白,沒有一位自重的北京市民願意在公廁工作,所以他們特地從內地招來許多對夫妻。這些人多半來自貧窮的安徽省,而工作分配的原則十分合理:丈夫打掃男廁,妻子打掃女廁。菊兒胡同的這對夫妻也把他們的幼兒帶來了,而他就在公廁前開始學走路。這種場景出現在首都各地,或許有一天,這些孩子會變成北京版的「午夜之子」。一個世代的學步幼兒在公廁長大,奧運後十年,他們將成年,並為祖國貢獻衛生上的光榮成就。在這期間,菊兒胡同的居民盡情利用新公廁前受到細心呵護的公共空間。當地修理自行車的老楊在那兒存放工具,以及多出來的自行車。秋天時,包心菜小販就睡在廁所旁的那塊草地上。隔壁煙店的老闆王兆新在廁所入口旁放了幾張破沙發,還有人帶來棋盤。然後,折疊椅出現了,擺滿啤酒杯的木頭櫥櫃也擺在那兒了。過了一段時間,由於這地方堆滿傢俱,而許多人每晚來報到,因此,王兆新宣佈「W.C.俱樂部」成立了,而且人人都可加入,雖然誰來當主席或政治局委員仍有爭議。由於我是外國人,我加入「少年先鋒隊」的層級。週末夜晚,俱樂部在廁所前舉行烤肉,王兆新供應香煙、啤酒和白酒,而新華社的司機曹先生把報紙上的新聞拿來品頭論足一番。燒炭烤架由一位姓楚的殘障人士照料,由於行動不便,此人取得駕駛小型機動車的許可證,因此,他可以輕易穿過胡同,將羊肉串運來。二〇〇二年夏天,中國男子足球隊打破紀錄,首次踢進世界盃,所以W.C.俱樂部弄來一部電視,將插頭插入廁所,然後毫不留情地把他們的國家隊嘲弄一番,因為在世界盃期間,他們沒有踢進一球。王兆新婉拒主席頭銜,但是,大家都知道他是最佳人選,因為在這裡,就屬他經歷最多社區的變化。一九五一年,即共產黨取得中國政權後兩年,他的父母搬進菊兒胡同。當時,北京十五世紀初期的佈局依舊完好如初,在世界主要的首都中,這座幾乎未受現代化或戰爭波及的古老城市顯得獨樹一幟。北京曾有一千多間廟宇和寺院,但幾乎全被共產黨解散,或改作其他用途。在菊兒胡同,和尚被趕出一間叫圓通寺的喇嘛廟,然後,許多家庭搬入廟裡,包括王兆新的父母。在此期間,共產黨鼓勵其他無產階級成員佔領富人宅第。早先,這類私人胡同住宅建造在寬敞的露天庭院周圍,但是在一九五〇年代和一九六〇年代,這些院落多半擠滿簡陋棚屋,或臨時搭建的建築物。先前一個家族居住的四合院,可能變成二十幾個家庭的住處,而北京人口因為不斷有新來者湧入而持續膨脹。接下來的二十年,北京重要的城門多半遭到共產黨拆毀,氣派的城牆(某些地方高達四十英尺)也是如此。一九六六年,王兆新還是一個六歲大的小學生,卻已加入兒童自願工作隊,而這個工作隊協助拆毀一部分離菊兒胡同不遠的明朝城牆。一九六九年,在文化大革命期間,政府為了興建地鐵站,而拆除附近的安定門。到了毛澤東於一九七六年過世時,老北京大約有五分之一已被摧毀殆盡。一九八七年,王兆新的弟弟在北京麵廠找到了第一份工作,然而不到幾個月,這個十八歲的年輕人就被和麵機絞斷了右臂。之前不久,王兆新已決定投入零售業,希望在新的市場經濟中,躋身成功行列。弟弟出事後,當他選擇商品,他必須考量弟弟的殘廢。他認為水果和蔬菜太重,而賣衣服得用兩手幫忙顧客看看衣服是否合身,也得用兩手折衣服。但是,香煙很輕,所以王氏兄弟選擇賣香煙。一九九〇年代和二〇〇〇年代初期,當王氏兄弟在菊兒胡同賣香煙,房地產開發商賣掉了大部份的老北京。城市受到保護的地區寥寥可數,而部分原因就是地方政府部門從房地產開發中吃到甜頭。每當一條胡同的命運被決定了,其上的建築物就會貼上一個加了圓圈的偌大「拆」字,就像無政府主義者(anarchist)在塗鴉中塗上英文字母A一樣。當房地產開發商橫行北京,這個字變成一種驅邪物——北京的藝術家拿它的形狀進行引人發噱的創造,而北京居民開起「拆」的玩笑。在W.C.俱樂部,王兆新曾說:「我們住在『拆』那兒。」這句話的最後三個字聽起來像中國的英文China。和我認識的許多北京市民一樣,王兆新務實、脾氣好、不濫情,而他的慷慨眾所皆知,左鄰右舍都叫他「王老善」。W.C.俱樂部舉行烤肉時,他總是大方付出,也總是最後離開。他曾說,政府遲早要繼續拆這兒的房子,但他不會滿腦子想著未來。在「『拆』那兒」住了四十多年讓他明白一件事:沒有一樣東西是持久的。W.C俱樂部靠近胡同口,而胡同的盡頭連接交道口南街。這條大街上,街車、公車往來頻繁,而最近的十字路口有一個龐大的新公寓住宅區,也有兩間超市,以及一間麥當勞。交道口是一條分界線:走入這條街,你進入了現代城市。胡同的大多數上班族天天跨越這條分界線,並經過老楊的自行車修理鋪。老楊將打氣筒和工具箱擺在奧運公廁旁,而在胡同裡,最佳的聯絡網莫過於自行車和廁所的結合。老楊認識每一個人,偶爾,他會替街坊鄰居傳話給我。有一次,他替一位一直在找我的外國人拿名片給我。還有一次,他告訴我,當地媒人想要幫我做媒。「大學畢業,身高一米六三,」他三言兩語地說,因為他知道的詳情就是這些。對於中國女人而言,一米六是一個魔術數字,在招聘欄和徵婚廣告,你經常可以看到這個相當於五英尺三的數字。我告訴老楊,我感謝他告知這件事,但我現在不想和人交往。「為什麼?你還沒結婚。」「哎呀,不急。在美國,我們都比較晚婚。」我正要走開時,他告訴我,他已經把我的電話號碼給那位媒人了。「你為什麼給她?」我說:「你得告訴她,我沒興趣。」老楊六十幾歲,身材高大,表情嚴肅,理光頭。當我嘗試拒絕他的提議,他的表情又比平常嚴肅些。他告訴我,太晚了,一切都安排好了,如果我不去,他會很沒面子。因此,那個星期,媒人打四次電話給我。她說她叫彭老師,並說她已經安排好了,我可以在週六下午和一個女孩見面。我和彭老師的見面地點是在胡同界線外,即交道口麥當勞的入口。那位女孩幾分鐘後就會抵達,但是,彭老師想要先說明一件事。在麥當勞樓上找到座位後,她說:「這次見面是地下的。」「為什麼?」「這不是政府批准的,我們不許和外國人合作。」「為什麼?」「政府不讓我們這麼做,」她說:「他們擔心外國人會把中國女人騙得團團轉。」我們暫時陷入沉默,接下來,談話可以朝任何有趣的方向發展,但是,彭老師似乎習慣打破尷尬的沉默。「當然,我不擔心你,」她說得很快,而且笑容可掬。「老楊說,你是個好人。」彭老師大約四十五歲,也許因為太常笑(中國人很少這樣),她眼睛周圍的皮膚佈滿了皺紋。她其實不是老師,那只是當地人對媒人的稱呼。在中國的鄉下和小城,職業媒人仍然扮演一個重要的角色,但是在北京這樣的地方,他們就不這麼重要了。儘管如此,偶爾我還是會看到他們的廣告,在老城區更是如此。彭老師在菊兒胡同有一間取得政府核准的婚介所。在麥當勞,我向彭老師問起她的收費,而她說,見面費用通常是兩百元。「但是,和外國人見面的收費較高,」她說:「五百,一千,甚至兩千。」我盡可能委婉地問她,如果一切順利,她今日的客戶得為我花多少錢?「一千。」那是一百二十多塊美金。即使其他外國人的價格是這個數目的兩倍,我仍然因為自己比最低價格多出一倍,而感到些許安慰。「她得為今日和我見面花錢嗎?」我問。「不用。你們在一起了,她才得付錢。」「你是指結婚?」「不是,我是指繼續約會。」「約會幾次?」「看情況。」她不願給我一個數字,而我繼續問她問題,想要明白整件事如何運作。最後,她屈身向前,並說:「你希望儘快結婚,還是只想找個女人做伴?」這讓我大傷腦筋,因為我是一個三十出頭的單身漢,而我第一次約會,就得回答這個問題。我能說什麼?我不想讓修理自行車的老楊失面子,所以我結結巴巴地說:「我真的不知道,但我想確定她不必為了今日和我見面而花錢。」彭老師再度露出微笑,並說:「你不必擔心這個。」當我搬到這個社區,我把麥當勞視為眼中釘,視為一大威脅,因為它是經濟繁榮的標誌,而正是因為經濟繁榮,大半個老北京才面臨拆除命運。然而,過了一段時間,胡同的生活讓我以一種新眼光來看待這家連鎖店。舉例來說,你不一定得吃速食,才能得到麥當勞提供的種種好處。在交道口的這間麥當勞,常常可見人們坐在那兒,卻沒有點餐。許多人都在看書看報,而在下午,學童在那兒寫作業。我看過附近商店的經理靜靜坐在那兒結算賬目。此外,不論早晚,總是有人在那兒睡覺。麥當勞是胡同生活的反面——好的反面和壞的反面。這兒不但冬暖夏涼,也有洗手間。而且沒有人向你問長問短。在中國餐廳,服務生老是纏著你,但是速食店的員工不會打擾你。有幾次,一些異議分子要我和他們在麥當勞或肯德基碰面,因為那些地方很安全。因此,當彭老師告訴我,我們這一次見面是「地下的」,我明白她為什麼選擇麥當勞。顯然別人所見略同。一對男女坐在窗邊,緊緊靠在一起,並竊竊私語。在另一張桌子,兩個衣著入時的女孩似乎正在等男朋友。從彭老師的左肩望過去,我注意到一對男女似乎遇到了麻煩。那女孩大約二十五歲,而那男人看來年紀較大,有四十幾歲。兩人的臉都不自然地泛紅,許多中國人喝了酒,就會變成這個樣子。他們默默坐著,眼睛瞪著對方,而一旁的麥當勞遊樂場空無一人。彭老師的呼叫器響了。「是她,」她說,並要求借我的手機。「我在麥當勞,」她對著手機說:「那個義大利人已經在這兒了,快點來。」彭老師講完電話後,我試著說一些話,但她連珠炮般說個不停:「她在中學教音樂,」她說:「人很好,否則我就不會介紹給你。好,聽著,她二十四歲,長得很漂亮,身高一米六四,受過良好教育,很苗條。我希望這不是問題——她不像你們義大利女人那樣肉感。」有太多問題等待我釐清,例如我的約會對象似乎一直在長高。但是,我來不及開口,彭老師就繼續喋喋不休:「好,聽著,你有一份好工作,也會說普通話,而且你當過老師,所以你們有共同點。」最後,她停下來喘口氣,而我說:「我不是義大利人。」「什麼?」「我是美國人,不是義大利人。」「那麼為什麼老楊說你是義大利人?」「我不知道,」我說:「我奶奶是義大利人,但我想老楊不會知道這個。」這時候,彭老師一臉茫然。「美國是一個移民國家,」我開始解釋,但接下來,我決定住口。她恢復鎮定,帶著微笑說:「沒問題,美國這個國家很好,你是美國人,沒問題。」那位女孩戴著耳機來到麥當勞,她那件時髦的外套印著手寫體日文,另外,她也穿一條緊身牛仔褲,而她的頭髮染成了深棕色。彭老師介紹我們,且最後一次皺起眼睛,然後就老練地告退了。那女孩慢吞吞一次取下一邊耳機,然後把CD唱機放在我們之間的桌上。她看起來很年輕。我說:「你在聽什麼?」「王菲,一個流行歌手和演員。」「好聽嗎?」「還不錯。」我問她要不要吃點什麼,但她搖搖頭,而我尊重她的決定,為什麼讓吃東西糟踏我們在麥當勞的約會?她告訴我,她和父母住在鐘樓附近的一條胡同,而她任教的學校就在附近。她談話時,我朝她背後那一對喝醉的男女瞥一眼。現在,他們不管對方了,那女孩氣沖沖地翻報紙。這位音樂老師說:「你住在附近嗎?」「我住在菊兒胡同。」「我不知道那兒有外國人,」她說:「你房租多少?」我告訴她,畢竟這裡是中國。「太貴了,」她說:「你為什麼給這麼多錢?」「我不知道,我猜他們總是可以向外國人收多一點。」「你是老師,對吧?」我告訴她,我曾在四川省的一個小城教過英文。「那一定很無聊,」她說:「你現在在哪兒工作?」我說我是作家,在家工作。「那一定更無聊,」她說:「如果我整天在家工作,我會發瘋。」那對喝醉的男女開始大聲爭吵。突然之間,那女人站起來,揮舞報紙,朝那男人的腦袋打下去。然後,她轉身,橫衝直撞經過遊樂場,而那男人不發一語地交疊雙臂,將頭趴在桌上,然後睡覺。那位音樂老師抬頭看我,並說:「你經常回你們義大利嗎?」接下來的那一週,媒人打電話問我想不想見第二次面,但她沒有堅持。在我的印象中,她是一個精明的女人。的確,她太精明了,所以她看得出,除了在麥當勞約會,她有更好的方法利用我的無知。下回我在胡同碰到她時,她問我是否有興趣投資卡拉OK廳。之後,我就儘量避開她的婚介所。我問老楊為什麼搞錯我的國籍,而他聳聳肩說,我曾提到我的祖母來自義大利。我不記得告訴他這件事,但我學到一個寶貴的胡同教訓:千萬不要以為修理自行車的傢伙沒知識。王老善有關「『拆』那兒」的預言應驗了。幾年來,他預言政府會來拆房子。二〇〇五年九月,政府終於判定他那棟公寓大樓必須拆除,而他不吭一聲就搬出去了。他已經賣掉煙店,因為利潤過低,而現在,沒有人會懷疑誰是真正的主席,因為他才離開胡同,W.C.俱樂部就樹倒猢猻散了。那時候,老北京的四分之三已經遭到拆除,剩下的四分之一主要是公園和紫禁城。過去幾年,不少人抗議這種破壞,並打官司,而這類爭論往往只是局部性的:居民抱怨因為政府腐敗,他們得到的補償減少了,而他們也不喜歡遷往太遠的郊區。然而,北京人很少針對北京城面臨的整體問題表達關注。很少人談到建築物的保存,也許這是因為中國人的過去觀和建築物沒有什麼關聯,這一點和西方不同。中國人很少拿石頭來蓋房子,所以過去幾個世紀,他們每隔一段時間,就得換掉容易腐朽的建材。胡同的本質主要在於精神,而不在於建築物。重要的不是磚塊、屋瓦和木頭,而是居民和環境互動的方式,而這個環境一直在改變,製造了王老善這類務實、足智多謀、能屈能伸的居民。這樣的人沒有理由因為現代化的第一次入侵而受到威脅;恰恰相反,這種情況往往能夠激發胡同精神,因為居民總是立即找到創意十足的方式,將麥當勞或奧運公廁融入日常生活之中。然而,當入侵變成全面破壞時,這種韌性也可能讓人變得消極,而這就是老北京的一個諷刺:最迷人的胡同特質,反而促成了胡同的毀滅。二〇〇五年,北京政府終於制定新計畫,來保護仍然殘留在商業區北部和西部的幾個零散的舊區,包括菊兒胡同。異於以往,這些胡同不會放在市場上供房地產開發商隨意大興土木。政府宣佈的優先事項是「保存老城風貌」,而政府也設立一個十人諮詢委員會,遇到重大計畫,就會徵求他們的意見。諮詢委員會的委員包括建築師、考古學家,以及城市規劃專家,其中部分委員曾公開批評政府大肆破壞北京城。一位委員告訴我,基本上,這些措施來得太晚了,但是這項新計畫至少應該保存少數倖存胡同的基本佈局。然而,在這個佈局內,改建破敗的地區已經勢在必行——胡同已經變得十分珍貴,所以現在,它們在新的經濟體系中獲得了認可。我居住的這個社區變化之快令人眼花繚亂。二〇〇四年,酒吧、咖啡館和服飾店開始湧入南鑼鼓巷。這條巷弄是一條安靜的街,和菊兒胡同交叉。如果有人提出好價錢,當地人樂意放棄自己的家,而這裡的商店保持傳統建築風格,但也讓老城區顯得更加高級和世故。現在,如果我只能在這個社區活動,我可以使用無線上網,可以買到民間手工藝品,也可以買到你想得到的各種混合飲料。這條胡同有美甲店,也有紋身館。街頭小販和收破爛的仍然十分活躍,但已經有一群群帶領遊客參觀胡同的三輪車夫加入他們的行列,而大多數的遊客都是中國人。最近一個週末,王老善回來看我,而我們一起走過菊兒胡同。他讓我看看他出生的地方。「我們就住在那兒,」他說,並指著菊兒園飯店的現代四合院。「以前那是寺廟。我父母搬進來時,廟裡還住著一位喇嘛。」我們繼續朝東行進,經過一扇懸在胡同高牆、高出街道三英尺的古老紅門。「以前那兒有樓梯,」他解釋:「我小時候,那是大使館。」十九世紀,這座四合院曾歸一位滿族貴族所有。一九四〇年代,蔣介石把它當成北京辦公室。共產黨取得中國政權後,中國共產黨的建黨元老董必武接收這地方。一九六〇年代,這座四合院成為南斯拉夫大使館。如今,由於滿族人、國民黨、共產黨和南斯拉夫人都離去了,所以這座四合院恰如其分地被稱為「友誼賓館」。這就是胡同因緣——地方不斷地改頭換面,權貴總有倒下的一天。幾條街以外,清朝末代皇帝的婉容皇后的娘家,已變成糖尿病診所。而在菊兒胡同,權傾一時的清朝將領榮祿的美麗西式宅第一度變成阿富汗大使館,然後又變成今日的童趣出版有限公司,一幅巨大的米老鼠畫像就掛在門上。王老善經過奧運公廁(他說:「不像我在時那麼雜亂了。」),然後,我們來到他自一九六九年以來居住的那棟三層樓房,那棟難以形容的樓房。那不是一棟具有歷史意義的建築物,因此,政府批准將它拆除,裡頭的電和暖氣已被切斷。我們爬到樓上,進入一條廢棄的走廊。「那是我剛結婚時所住的房間,」他說,並在一扇門前停下來。「那是一九八七年。」那一年,他的弟弟失去一條胳臂。我們繼續沿著走廊行進,來到一間公寓,王老善和妻子、女兒、父親及弟弟最近就住在那兒。牆上依然貼著她女兒的畫,包括一張馬的素描,此外還有英文字Merry Christmas(聖誕快樂)。「這是放電視的地方,」他說:「這是我父親睡覺的地方,我弟弟睡那兒。」搬出去後,這一家人就分散了。現在,他的父親和弟弟住在北邊的一條胡同,而他和妻女暫時住在一位離家的親戚家。政府給王老善一棟破舊建築物的一小部分,作為拆掉他的公寓的補償。那棟建築物位於鼓樓附近,他希望春天時,能夠將它整修一番。來到外面時,我問他在胡同住了將近半個世紀,會不會捨不得離開。他想了想,然後說:「你知道,我住在這裡時,發生了不少事,也許傷心事還比開心事多呢!」我們往西走出胡同,途中,我們經過北京千禧商貿有限公司的廣告。那一天回家時,我看到一排三輪車載著中國遊客,他們裹著厚厚的禦寒冬衣,手裡拎著相機,穿梭於古老的街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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